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李佳英 廣州報道
在短視頻平臺,“長高”“追高”類內容播放超億次;交流群中,家長積極參與半價購買生長激素的討論。近期,拳壇奧運冠軍鄒市明之妻冉瑩穎公開分享,其子已開始接受生長激素治療,而記錄這一過程的“追高日記”視頻,點擊量已突破6000萬大關。
無數家庭因孩子的身高問題而陷入焦慮,甚至不惜花費巨資,追求“增高”。據臨床醫生觀察,專病門診中大部分求診兒童其實并未達到需要生長激素治療的程度。然而,家長的焦慮情緒卻如同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有的希望孩子在未來擇業、求偶中占據優勢,有的則擔心遺傳影響,早早規劃。
值得注意的是,生長激素使用亦可能出現副作用,超適應癥、超年齡使用更是存在巨大風險。如何平衡好身高收益與健康,不陷入“厘米游戲”,不被失控的注射器綁架?
“追高”焦慮
“孩子總坐在教室第一排”“比同齡人矮半個頭”——這些日常中不經意的細節,卻悄然成為了千萬家庭心中“身高焦慮”的導火索。
不少臨床醫生觀察到,專病門診中大部分求診兒童并非真正需要治療。南方醫院內分泌代謝科主任醫師曹瑛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目前專病門診日常接診的患者中,兒童占比約居多,然而,在這龐大的求診群體中,真正需要生長激素干預的孩子卻僅占不到五分之一的比例。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了解到,家長的焦慮已形成“滾雪球效應”。例如,有的家長希望身高成為子女個人的“核心競爭力”,在擇業、求偶方面具備優勢;有的則是為了“保險起見”,即便身高已在同齡人中處于中等偏上,仍希望孩子能更高一籌,以便加入籃球隊;有的則是家長擔心兒童受遺傳影響,而早早做好規劃。
這種焦慮甚至擴散到了接受生長激素治療的家庭中。在社交平臺上,許多家長反映,“已經注射激素三個月了,但孩子的身高毫無進展,這讓他們焦慮不已”。
更有甚者,在孩子骨齡已經閉合的情況下,家長仍堅持要求注射生長激素。對此,曹瑛表示:“很多家長過于焦慮,醫生更多時候是在做家長認知調整工作。有些孩子其實健康狀況良好,并未達到矮小的標準,只是略微偏矮,但家長因過度焦慮而要求注射生長激素。我們會通過科學評估,告訴家長是不需要藥物干預的,并給出飲食和生活方式調整建議。”
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內分泌科副主任醫師袁曉勇也曾坦言,面對家長的焦慮情緒,“勸導”已成為他們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
目前市面上常見的重組人生長激素有短效粉劑、短效水劑和長效水劑三種。幾種激素的作用原理和天然生長激素一樣,短效劑需每日注射,長效劑每周注射一次。患者體重越大,所需單次注射劑量相應增加,從而導致治療成本上升。此外,水劑相較于粉劑價格更高,長效制劑也比短效制劑昂貴。長效生長激素的核心優勢在于注射頻率大幅降低。例如,金賽藥業生產的長效生長激素,因其每周僅需注射一次,相較于短效制劑的每日注射,可望顯著降低漏針率。
從家長們分享的治療費用來看,生長激素治療無疑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一年花10萬”“已投入一輛奧迪A6次頂配”“房子打沒一套”……有人戲稱,“燒錢三件套,身高牙齒眼睛”。
流通邊界何在?
長春高新曾經的銷售布局下,較多銷售額流向民營醫療機構。
在2021年,長春高新曾向投資者表示:“目前公司生長激素大概30%以下在公立醫院銷售,70%以上在其他合作醫療機構銷售。目前民營醫療機構的推廣需要依靠公立醫院處方的帶動,隨著中國民營醫療機構的發展,相關檢測水平、設備水平不斷提高,對公立醫院的依賴在減弱,預計未來在民營醫療機構銷售占比會進一步提升。”
長春高新子公司金賽藥業的財報揭示了行業暴利:金賽藥業在2024年上半年實現收入51.52億元,較上年同期增長0.25%;實現歸屬于母公司所有者的凈利潤17.69億元,較上年同期降低19.49%。而長春高新2024年上半年收入66.39億元,基因工程藥品/生物類藥品毛利率為91.43%。
隨著一線城市新生人口漸次走低,不乏企業為維持增長將銷售重心轉向下沉市場或擴大適應癥范圍。
為應對兒童患者基數縮減,目前國內企業加速布局生長激素成人適應癥,主要聚焦在抗衰老、代謝綜合征、燒傷修復。
萬聯證券研究所醫藥分析師黃婧婧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透露,企業一方面挖掘代謝綜合征需求潛力。中南大學湘雅醫院數據顯示,中國代謝綜合征發病率達31.1%,患病人數超4.5億,市場規模龐大。另一方面,探索聯合治療。例如,長春高新提出,生長激素擬與GLP-1聯合用于減重,通過促進肌肉生成、減少脂肪實現功能互補,瞄準減重市場協同效應。
黃婧婧認為,未來技術競賽將聚焦三大方向。首先是給藥方式革新,從注射到“無創”,提高患者依從性;其次是擴展適應癥,突破兒童生長激素缺乏癥的傳統領域;最后是優化現有長效技術。
“國內長效生長激素的主要技術路徑包括聚乙二醇化 (PEG化) 技術、蛋白質融合技術、微球緩釋技術等,各類技術路徑各有優缺點。未來企業有望探索開發新長效技術,或優化現有技術提升產品競爭力。”黃婧婧指出。
民營醫療機構則精準捕捉到了家長們的焦慮情緒,通過“480元周末特惠檢查”等促銷活動吸引家長,或暗示“骨齡偏小需干預”以誘導消費。在一些機構和廠商的推動下,生長激素甚至被冠以“增高針”的名號,其使用邊界變得模糊不清。
盡管門診醫生已經判定兒童身高發育處于正常范圍,仍有部分家長會尋求其他途徑來獲取生長激素。
有媒體報道稱,河北滄州的家長李萌在生長激素交流群中了解到,有家長以接近半價的價格購得了醫藥代表直銷的生長激素。
不乏家長告訴記者,“這個藥(醫院報銷)適應癥管理很嚴”“藥代那里可以拿3個月的量”“不走報銷,想拿多少都行”。甚至,相關交流帖評論區亦有人“求閑置”。一自稱從廠家內部拿貨的人士告訴記者,“也可以一次少拿點,(我這里)長效一般不會(斷貨)。直接(社交平臺)轉賬,你告訴劑量,我配耗材,就安排了。”
此類混亂,或放大了超適應癥、超年齡使用生長激素的風險。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就此詢問長春高新以及金賽藥業方面,截至本文發稿時,尚未收到相關答復。然而,長春高新方面曾就此事回應媒體稱,“在產品銷售渠道方面,相關子公司設有專門的部門負責生長激素銷售渠道的持續管理和客戶資質審核,嚴格禁止向不具有生長激素經營資格的企業(包括零售藥店)或者個人銷售生長激素;所有客戶均為具備合法資質的醫療機構或藥品經營企業,且公司的銷售行為嚴格遵循了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
警惕“以健康換身高”
其實,生長激素的使用要根據孩子的具體情況和適應癥來判斷。
“用對了是藥,用錯了是毒。”南方醫科大學珠江醫院兒童內分泌與健康管理科主任謝海瑞的這句話,直擊問題的核心。
曹瑛詳細解釋了目前臨床上對生長激素缺乏癥使用生長激素的診斷標準。首先,患者的身高明顯低于同年齡段的兒童,或低于身高標準表格中的三個百分位;其次,患者的生長速度緩慢,青春期前每年增長速率小于5公分,或進入青春期后生長速度未出現突增且小于6公分;再者,通過骨齡檢測,發現患者的骨齡落后于實際年齡兩年以上;最后,血液檢測顯示生長激素缺乏。確診通常需要結合臨床表現、標準的功能實驗(如藥物激發試驗)來綜合判斷。在診斷過程中,還需排除其他可能導致矮小的因素,如甲狀腺功能低下、嚴重營養不良等。
一旦確定患者需要啟動生長激素治療,醫生會制定詳細的隨訪計劃。首次治療后首月需復診,之后每三月進行一次,監測身高、體重變化及胰島素生長因子水平等指標,并根據結果適時調整生長激素劑量。同時,還會進行甲狀腺功能等檢測。對于青春期前對生長激素敏感的小孩,可能會縮短復診時間至1—2個月。
《中國兒童生長激素缺乏癥診治指南》指出,根據臨床實踐經驗,無論是長效還是短效生長激素,都可能出現個別患兒的藥物耐受性問題或對治療反應不良等問題。
黃婧婧認為,未來技術競賽將聚焦三大方向。首先是給藥方式革新,從注射到“無創”,提高患者依從性;其次是擴展適應癥,突破兒童生長激素缺乏癥的傳統領域;最后是優化現有長效技術。
“國內長效生長激素的主要技術路徑包括聚乙二醇化 (PEG化) 技術、蛋白質融合技術、微球緩釋技術等,各類技術路徑各有優缺點。未來企業有望探索開發新長效技術,或優化現有技術提升產品競爭力。”黃婧婧指出。
尤其需要警惕的是超適應癥、超年齡使用生長激素。曹瑛強調,濫用生長激素存在一定風險,包括脊柱側彎、關節痛、水腫、頭痛,以及內分泌功能紊亂如甲狀腺功能減退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那些骨齡已經閉合的孩子,濫用生長激素可能會導致糖代謝異常,嚴重時甚至會誘發糖尿病。
曹瑛引用數據稱,在合并肥胖、遺傳易感性或基礎疾病(如特納綜合征、慢性腎病)的群體中,糖尿病風險約5%~10%,而成人(骨齡已閉合)的風險約4%到8%。不過,大多數患者停用生長激素后,90%的副作用都是可以逆轉的。
因此,曹瑛提醒家長,不要在沒有明確醫療機構的指導下濫用生長激素,也不要為了讓孩子達到一定身高而犧牲健康。醫生在開具處方時,會嚴格把控適應癥,確保風險與身體收益的平衡。對于那些已經開始生長激素治療但正猶豫是否繼續的家長,應由專業醫生根據具體情況來判斷是否繼續治療或停用。
曹瑛進一步提醒稱,家長每年應系統記錄孩子的身高、體重等生長發育指標,建立連續性成長檔案。若發現孩子身高明顯低于同年齡、同性別人群平均水平,應及時到內分泌專科就診。但就醫并不代表立即啟動生長激素治療,約80%的案例需優先開展3—6個月的生活方式干預,具體包括:飲食調整,習慣改善:確保充足睡眠(學齡兒童每日9小時),運動干預等。此階段需每3個月復測生長速度,若年增長<5厘米需進一步評估。大部分需要進行生長激素干預的孩子年齡在6-10歲之間。
多位臨床醫生表示,在這場“追高”中,記錄孩子成長曲線比盲目追逐百分位更有意義。